今天收了一個被眾老師紛紛退貨的學生,據說有情緒障礙。
我走進琴房的時候,她正津津有味地翻看著自己帶來的書,
琴已經裝好,光是這點就比很多學生強不知道多少倍XD
據說有情緒障礙的她,笑容堆滿天。
我先確認自己沒走錯教室,就開始今天的課程。
琴有點問題,
但拉琴的人倒是很給面子地整堂課都表現奇佳,除了話有點多。
我問了她被退貨的事,(當然我用的不是這字),
於是她滔滔不絕地說起自己"被老師fire"的故事。
嗯,好吧。琴,我們還是得拉,反正妳都來了。
而且其實她喜歡拉琴。
一個小時就這樣過了,我請家長進來。
媽媽說她從小個性就很難搞,
到了青春期不知道是賀爾蒙還是甚麼的關係,情況越演越烈。
但今天看起來還好,我說。
也許算是蜜月期吧,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 * * * * *
說到難搞的小孩,我就想起幾個禮拜前回娘家的時候我媽說的話:
「我有去幫妳還願,因為妳小時候很難帶。」
「還甚麼願?不用幫我還願,妳應該要感謝耶穌改變我。」
「妳也太晚還了吧!」我妹在旁邊說。
我知道自己很難帶,小時候晚上一直哭都不睡覺,
青少年時期隻身從苗栗到台中念書,
也不知道是甚麼問題,我媽還偶爾得從苗栗跑到台中跟老師面談。
中學時代,我從來就不是那種班上名列前茅的學生,
只有作文常常被老師拿去朗讀。
數學考過六分(當然滿分是一百)、
歷史考卷發下來就直接拿去墊便當、
地理課跑去琴房練琴之類的,
更別說理科了,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我喜歡彈琴拉琴,不管我演奏得好不好。
我始終記得那些影響我一輩子的音樂老師。
國中時期的鋼琴老師是從奧地利留學回來的,
我每次上課時間一到就自己敲門進去坐在鋼琴椅子上開始彈琴,
從來一句話都不懂得對老師說。
鄉下來的小孩都這樣嗎?(這句我自己加的)
老師教我的第一件事是問候,然後才是彈琴。
我很認真,因為我很喜歡彈琴。
一次術科期末考之後,我的老師對我說:
「妳是數一數二的。」
我都忘了當時彈得是甚麼曲子了,但這句話我卻從來沒忘。
原來鄉下來的孩子也可以數一數二?!
我從此更喜歡彈琴了。
高中時期的鋼琴老師非常嚴肅、嚴格、嚴謹、嚴厲,
總之就是個嚴師。
但我聽了她的演奏就好想跟她學琴,
千拜託萬拜託,第二年才換到她的班上。
從留學德國的她口裡說出最振奮人心的評語是:尚可。
為了追求這個「尚可」,我們每天都在琴房裡奮戰,
聽很多的講座、開始讀很多課本以外的書,
甚至從台中跑到台北聽音樂會,
因為老師教我們的,從來不只是彈琴而已。
為了追求老師口中的那個「尚可」,我花了好多力氣,
大概我比較愚拙吧,這段路好長。
有一次我滿心雀躍準備彈一首苦練了一整個禮拜的布拉姆斯要給老師聽,
她才聽了一個和弦就說:我不要聽。
(蝦!我練得很辛苦耶......真的都不要聽嗎......)
直到那天老師告訴我:
「妳要去德國,因為台灣留不住妳。」
甚麼?!這是「尚可」老師說的嗎?!
我要去德國,因為台灣留不住我?!
畢業前夕,老師得給我們打平時成績,
尚可老師對大家說她要給我一百分,
因為我值得一百分。
我值得一百分嗎?!
我不過是個鋼琴副修。
尚可老師把我推薦給她自己的老師,
好讓我就算進了大學也能繼續彈琴。
「但是妳要好好練」,她說。
雖然在大學音樂系裏頭,鋼琴再也不是必修課了。
每個禮拜四,我都從學校搭公車到天母上課,
我始終把最大量的力氣都花在中提琴上,
只能從夾縫中擠出時間來準備鋼琴老師出的功課。
明明是鋼琴副修,但是從巴哈、海頓、蕭邦到李斯特,
我一樣東西都少不了。
每個禮拜四是我固定得把眼鏡戴上的時候,
因為罩子非得放亮點把譜看清楚不可。
宋老師從來不說重話,
每堂課都愉快到不行,
反正我只是個副修嘛~
但是彈琴真的好有意思!
十多年了,但我還記得失戀的時候,學的是巴哈的義大利協奏曲,
從老師家上完課出來,忽然覺得天地好開闊,
啐,失戀算甚麼?(雖然後來還是花了很多時間療傷)
大四的時候我正在準備出國留學,
但是家庭因素和經濟壓力讓一切看起來幾乎不可能。
我垂頭喪氣到差不多萬念俱灰的程度,
禮拜四還是照舊到老師家彈琴。
我很少跟老師說些甚麼,
但那天我開口問他:
「老師,我覺得我不是很有天分,是不是不該再繼續走下去?」
老師的回答我也是至今不能或忘:
「妳沒天分怎麼會走到這裡?」
「!」
我想,我要說的是:
也許我對我媽來說是個很難帶的孩子,
對數學老師來說是個六分的學生,
對歷史和地理老師來說也是,
但在我的音樂老師眼中卻終於不是如此。
我的中提琴老師是這樣告訴我媽的:
「她是我最好的學生。」(我媽大概漏掉了"之一"兩個字)
原來數學考六分跟把琴拉好並不衝突。
我了不起的老師們用這些足以讓一個孩子一生銘刻在心版上的激勵和肯定,
改變、形塑了我。
當了老師之後,
我開始認知到原來上帝並不會創造設計一個在所有事上都拿零分的孩子,
也不會創造設計一個在所有事上都得一百分的孩子。
一個數學只能拿六分的孩子可能把琴彈好,
一個歷史考卷都拿去墊便當的孩子有一天也許會變成你孩子的老師,(聽起來好恐怖)
只是我們的社會、我們的教育、甚至我們的父母,
從來只在乎國英數史地那些能讓人進台大的計分科目,
而不是那些在上帝眼裡一樣有價值、甚至更有價值的品格、特質和才能。
我感謝我的老師耐心等待蛻變,
儘管我從來就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學生,
但從那個不忍卒睹的第一個和弦,
到後來每一闕完整的樂章,帶領引導我勝過。
當了老師之後,我於是明白老師其實不能改變甚麼,
經驗告訴我:家庭幾乎決定了孩子的一切。
但是從中學、從青春期開始,
老師開始變得舉足輕重了,
因為孩子的世界裡不再只有爸爸媽媽,
也有很多爸爸媽媽是在這個時候開始再也無法走進孩子的世界。
可能是一個引發思考的數學老師,
也可能是一個永遠不滿足、最多只說「尚可」的鋼琴老師,
有機會改變任何一個孩子的眼光,
帶領他們看見上帝賦予自己的可能性。
在這裡說天生我材必有用太俗氣了,
但上帝確實從未創造過任何一個在祂眼中看為零分的孩子,
只在於我們是否有這個眼光覺察祂的美好創造。
我從這個家長口中難搞的孩子身上看見自己難帶的曾經,
知道這些困難終會被克服,
儘管可能不是現在,雖然也許不是透過我,
但是會。
作為老師,我們能不能像自己那些好老師一樣,
陪孩子走出自己的路,無論以甚麼方式去影響改變形塑,
因為他們那麼不一樣。
作為老師,我們能不能看見家長看不見或不看重的,
無論是孩子的問題或是潛能,
然後越磨越光。